灰穗

01


佣兵猛地睁开眼睛，太阳穴瞬间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往深处蔓延到眼球与眼皮相触碰的部分，眼前的景象如同湖上的倒影被一圈圈荡漾的波纹扭曲成幻象。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发痛的眼睛，过了几秒才幡然醒悟似的将手移动到右边太阳穴的位置，动作半轻柔半粗暴地按摩起来。

冬季的日光还是太刺目了，以至于他在一片混着玫瑰金的极致纯白中看到了已经许久没有目睹的恼人幻象，那让他头痛。
无论怎么按摩太阳穴，疼痛感都没有要消散的意思。佣兵索性不去管它，把手伸进外套内侧被设计得很深的暗袋，确认了一下犊皮纸格外光滑细致的触感。这种原本只会用于装在口袋里的圣经的珍贵纸张用来写信或许有些奢侈，佣兵漫不经心地想着，抽出了手。这封信的纸质是粗糙还是光滑他都没有所谓，他要做的只是将之顺利传达到收信人的手上，就像任何一个收了钱的雇佣兵一样。

他在铺了青石板的街道上步伐平稳地前行，没有着急，也没有特地放慢脚步。数年的雇佣兵生活让他学会了时刻保持自己的步调，他几乎不会因外物而改变惯有的态度。他从来就不是惹人注目的存在，融入到街上行人当中进一步地削弱了他的存在感。

嘈杂的人声当中，他突然间听到了女人的歌声——他无法判定那歌喉是否美妙，在他至今为止的人生当中听到的叫嚣怒骂远远多于歌声，命令与被命令是他活着的全部，他对美妙没有明确的定义。但他不讨厌那歌声传入耳内的感觉，这就够了。
他饶有兴致地停下来，望向被人们围在最中央的女性。她看上去非常年轻，却有着一对挺拔的美乳，佣兵一时间猜不出她的年龄。她的服饰即使是在女性地位尊贵的王城也够大胆的了，何况这还是冬季。她蓬起来的长裙中间高明地裂开，纯白的内裤与长腿暴露无遗，为她清秀的脸庞添了几分无法言说的淫秽。
表演似乎已经结束了。她的指甲在琴弦上干脆利落地从第一根滑到最后一根，仿佛在诉说某种不耐。有男人接近她试图搭讪，都被她微笑着狡猾地拒绝。佣兵欣赏了一下她的脸庞和身材，正要和其他听众一样转身离去时，歌唱的女子叫住了他。

“先生，恕我直言，您的脸色不太好。”她的脸上仍是微笑，气质如同童话故事里长着无瑕双翼的天使。
“小姐，也恕我直言——您在骗我。”佣兵指出，“我从来不会在陌生人面前露出差脸色。”
“哎呀，被发现了。”女子眨了眨左眼，那个俏皮的小动作足以让普通的年轻男子脸红心跳，“对不起，先生——事实上是您英俊的脸庞吸引了我。”
“我还以为您这样美丽的小姐已经看腻了男人呢。”
“您这样的男人我还是第一次见。进我们店喝杯酒如何，先生？”
佣兵退后一步，似笑非笑地将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抱歉了，小姐——或许女性都喜欢危险的男人，但我可不想和危险的女人扯上什么关系。”
“哎呀，我可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视作危险的女人呢。”女子若无其事地稍稍提起了长裙，对着佣兵行了一个不怎么标准的礼——这般违反规矩的行为倒是很适合她，“不合您的心意我很遗憾，那么我们有缘再见。”


佣兵于是继续前行。好几次他都以余光确认女子是否有跟上来，发现没有任何人跟踪自己之后他在心底松了口气。方才的女人绝不是什么善类，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王城的歌手盯上，或许那女人误会了什么……但他也没必要对她证明自己的清白。


走到最繁华的街道时他在第三个小巷入口处停了下来，若有所思。
盛与俗互为表里，最繁华的街道包裹着最破败的断壁残垣。佣兵过去曾经踏足这不为人知的世界，或许今后也会无数次地踏入。
然而现实是：他没时间考虑未来了。
他迅速地卧在入口布满沙尘与垃圾的地面上往狭窄的另一侧蜷缩，一支箭正好在他手臂旁边深深插入地面。心有余悸的同时直觉驱使他抬头望向某个方向——繁华街道一侧颇有风情的圆塔城堡上一个持弓的人影迅速地闪过，消失在阴影处，但佣兵还是在一瞬间清楚地看到了那人的相貌：金发，红眸，稳稳架在鼻梁上的单眼镜。
这人想要我的命。
他想着，缓缓地起身，稍加用力拔出了地上的箭。箭尖涂着一抹血一样的深红。

他望向了前方——灰暗，模糊，像一团迷雾，通向不可知的世界。他小心地拎着箭的末端，不让箭尖碰到自己。
现在他没得选了——他必须进去，再度踏足那个令人作呕的世界，即使只是为了弄清什么人要杀他。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