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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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炎之租界 05~08

世界美咲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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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


05


烟雨朦胧。繁华都市氤氲在一片溶铅般的灰色当中,轮廓被柔和成暧昧的松烟墨,于水色的天空幕布上晕染开来。
那混杂着丝缕灰色的水蓝,总让咲夜想到红美铃的眼睛。
而这个粘稠潮湿惹人生厌的春天,咲夜确实再次见到了红美铃。

尽管咲夜由于自身偏向羞涩的个性,极少暴露出自己对红美铃的憧憬与喜爱,但先前她在戏班子时打听红美铃的次数实在太多,以至于所有人都猜出了小女孩笨拙的情感。
咲夜本人并不知道这回事儿,所以当戏班子头兴冲冲地来到杂技团,打断他们的训练并把咲夜拉到隐秘处时,咲夜感到的只有迷惑和茫然。
“请问……怎么了吗?”
“咲夜,”戏班子头喜笑颜开地说,“你下午就可以见到红美铃小姐了!”
咲夜一下子愣住了。下一秒,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涨红。
她还以为,她只是红美铃生命中一个过客——而红美铃于她也一样。她以为,她早已经淡忘那个美丽的女人。但此时此刻,狂跳不止的心脏强有力地推翻了她此前所有的想法。

在戏班子头的协助下,咲夜向严厉的团长请了一个下午的假。秋雁在一旁半开玩笑地说她也好想见见红美铃啊,让咲夜更加地不好意思。不过,这都没所谓——她马上就能见到那个憧憬已久的女子了。

事实上,咲夜是跟随戏班子里红美铃那位友人一起前往的。约定的地点是英美租界一家颇有名气的红茶馆——美铃喜欢那里的红茶。
“你为什么会想见她呢?”路上,美铃的友人轻声问道。
“因为我喜欢她啊。”咲夜装作不经意地回答道,耳根早已悄悄地泛出石榴般淡淡的红色。她其实是个有点儿狡猾的小女孩,知道人们往往会把孩童率真的话语当作童言无忌,一笑置之,因此宁愿借着这个机会道出内心真实的想法。
“是吗……喜欢她的人,并不多啊,小女孩。”对方的语气有些沉重,“美铃她是武者,是疯子。无论她有意打扮得多么娇艳,终究还是散发着血的腥气——有些时候对这种味道,孩子反倒比大人更敏感。”
“……也就是说,我会喜欢她,很奇怪吗?”
“大概就是那个意思。”
交谈到此为止。两人都不是太爱说话的人,即使一直沉默也不会觉得尴尬和不妥。
这次短暂的交谈,让美铃在咲夜脑海中的形象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她是疯子,也是杀手——这句来自他人口中的评价,让咲夜在保留对美铃的憧憬与喜爱之余,添了几分畏惧与警惕。
咲夜是个早熟、但又不够成熟的孩子。这让她少了天真烂漫的余裕,多了对红美铃这个人的防备;另一方面,由于她经历的还不多,她没能察觉——正因为红美铃比谁都要纯粹,才会从每一个毛孔深处都散发出血腥味来。
真正残酷的人不会轻易显露出自己骨子里沾染的杀气,正如最锋利的剑必定肃穆地隐藏在朴实无华的鞘中。这种人往往挂着一张和善的笑脸,如果他们甘愿,甚至能让自己显得颟顸而可笑。
至于美铃——美铃固然是不可多得的强者,若是她希望,她也能够大智若愚;可她的尊严,或者她身上别的什么,不允许她这么做。她似乎给自己立下了一个信条,那便是无论何时何地,她必须是她自己,也即那个双手沾满了鲜血的红美铃。
如果咲夜能够再聪明一些,或是索性愚蠢一些,她大概就不会对美铃产生那样多的戒备。可是她的成熟与聪慧在那个时间点似乎恰好达到了一个暧昧的边缘,就像晴与雨的过渡区:在某个狭窄的临界地带,既没有从天而降的雨水,也没有温暖明亮的日光。
虽然美铃和咲夜都对决定论十分厌恶,但她们也不得不承认,她们后来的关系,以及一系列跌宕起伏的变数,或许便是由那个阴雨连绵的下午咲夜对美铃的认知变化决定的。


红茶馆二楼,咲夜见到了美铃。
红发女子看上去与半年前咲夜第一次见她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不过这一次她身着一件胭脂色的旗袍,倒也与红茶馆雅致的装潢十分般配。旗袍将她姣好的曲线描绘得淋漓尽致,露出的长腿不似平常女子那般光滑和肉感,而是紧致到近乎冷硬,抹着均匀的小麦色——一双武者的腿。
“美铃,这是咲夜。”简单的寒暄过后,美铃的友人将咲夜介绍给她。
美铃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小女孩,脸上仍是风淡云轻的优雅微笑:“咲夜,我们见过,对吗?”
“美铃小姐……?”
咲夜很是吃惊,她正以为这是美铃的玩笑而绞尽脑汁地想要显露出自己没有中圈套,美铃的下一句话便打消了她的念头:“我去照相的时候见过你的。你……很漂亮。”
那双水蓝的眼睛快速地在她头皮周围那圈肮脏的灰白上方滑过。咲夜不禁攥紧了衣服,将粗糙的布料捏出眼白里的血丝一般的褶皱。纵然她与杂技团的各位一直以来都装作对那头白发毫不在意,仿佛那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可是于内心深处咲夜对这发色的异常再清楚不过。即使她想装作不在乎,父母曾为了给她治病而倾家荡产的过去也不允许她遗忘。
另一个原因是,她不希望美铃觉得那头白发“很可怜”。

“喝得惯红茶吗?”美铃说着,伸手给咲夜斟了半杯红茶。
如果秋雁在这里,一定会调侃说“真好啊,我也想让红美铃小姐给我斟茶”。咲夜一边想,一边受宠若惊地接过了茶杯。精美的白瓷没有任何泛黄的痕迹,散发出名贵的冰冷质感,触及嘴唇时却是微烫的温度。
咲夜深知自己没有接受过任何礼节教育,与其故作优雅不如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喝下去,这样倒也与她的年龄及出身相契合。
温暖的红茶流入喉咙,醇香更压苦涩一头。方才美铃问她是否喝得惯红茶,其实这是咲夜印象中第一次喝这种茶水。父母喜好绿茶,咲夜自懂事起便是喝着绿茶长大的,此时鼻腔中弥漫着红茶香气,她模模糊糊地感到这种茶比绿茶更温和,却不及绿茶那般芬芳。不管怎么说——红美铃确实是多虑了,咲夜早已习惯了比这更浓厚的苦涩。
与此同时,美铃正与友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偶尔她们便会爆出于女子而言过于粗俗的词汇,咲夜虽然没怎么听懂,却也下意识地察觉到那不是什么好话,不禁微微地红了脸。美铃察觉到女孩儿的窘迫,侧过头给了她一个少女般俏皮的笑容。
“咲夜是戏团的吗?”
“啊……很惭愧,美铃小姐,我由于没有演戏天赋,现在是在杂技团。”
“这样啊。”美铃以听上去毫不在意的口吻道,“那么咲夜在杂技团都做些什么呢?”
“……目前是掷飞刀。”咲夜小声地回答。
美铃不知为何眼前一亮,“那不是挺厉害的吗?”
有名的习武者竟会说一个小毛孩厉害?咲夜笑了笑,没把她的赞扬放在心上。
“那样的话,我有空得去看看你的表演呢。”美铃指尖叩击着光滑桌面笑道。
“现在又对杂技团产生了兴趣?”她的友人露出无奈的神情,“可别让我看到你在舞台上跳火圈。”
“那是狮子干的事。”
“对了,美铃,我们班头对你念念不忘呢——他说你把那副痴相完美地演绎了出来。”
“真的?”美铃呷一口茶,“可惜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做戏子的命。”
咲夜隐约觉得这话别有深意,因为美铃虽然还是那副淡然模样,友人却已经变了脸色,眼里泛起的光芒迅速地黯淡下去,仿佛黡翳正从她的心脏内部滋生,如划破天空的枝叶般延伸到体外,在深潭般的双目中涌动着不安的暗流。


06


不久后,美铃果真去看了杂技团的表演。


舞台上咲夜表现得近乎完美,她的飞刀技术日益精湛,总能引起观众席的惊呼又化险为夷。连那个总板着面孔的团长都啧啧称奇,说这么多年来只有咲夜最能牵动观众的心绪。

在舞台低凹的楼梯口阴影处,已经下场的咲夜注视着台上仍在表演的前辈们。
正在表演的是杂技团内部一对恋人。女子身着西洋的芭蕾舞服,抱着一个垂坠的圆环在半空中蝴蝶一般翩跹;接着男子以倒立姿势与她四足紧紧交缠。圆环这时被吊得更高,男子却仍然动作优雅,一只腿搭在女子肩上,手够到圆环上的金属柱子,移动到女子上方。而女子效仿他的做法,在愈来愈危险的状况下,成功将先前的姿势转换。
圆环缓缓放下,两人脚尖触碰到地面的那一刻全场掌声雷动。
他们也值得这样的掌声。咲夜和秋雁那种表演姑且还可以依赖于一方的高超技艺,这对恋人却只能完全地信任对方,把命交到对方的手上。悬空过程中,无论是哪一个人,只要稍有疏忽,另一个人都会有性命之忧。因此当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操纵肢体时,那份谨慎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对方。
为了能在表演结束后,一如既往地共饮一杯热茶。

“很棒呢,咲夜!”表演结束后,美铃第一时间向她表示赞赏。
“过奖了……谢谢您,美铃小姐。”
“我是说——你的飞刀掷得很好。”
美铃说这话时,杂技团那对恋人正好从她们身旁经过,他们对美铃和咲夜打了招呼。美铃礼节性地欠身,待他们走远后,立即凑到咲夜耳边说:“你羡慕那样的鹣鲽情深吗?”
“什么?”咲夜困惑地反问。
她确实常常被那对恋人之间无条件的信任感动,但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别的感想了,羡慕更是说不上。
美铃端详她好几秒,片刻,退后几步,若无其事地说:“看来没有啊。当我没说吧,小丫头。”

当晚,美铃带她去一家葡国餐厅。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请咲夜一起吃饭。咲夜倒也没有客气,狼吞虎咽地啃食面前的食物,丝毫不掩饰杂技团油水稀薄的事实。她知道红美铃这样的女子会对一个在杂技团谋生的普通小女孩产生兴趣,很大程度上是一时兴起、心血来潮,过段时间新鲜感褪去,她终究会发现咲夜不过是个头发呈现可怖灰白、瘦得像只猿猴的小毛孩儿,不再有心搭理。若真如此,她不如趁美铃尚在兴头上时,抓紧时间吃几口好肉。
她叉起一个马介休,外皮金黄酥脆,鳕鱼鲜嫩,薯泥柔软,咀嚼中没有哪怕一丝油腻感。
“我真喜欢你吃东西的模样。”美铃以一副真挚的表情说道。
不知为何,咲夜涨红了脸。作为掩饰——她仓促地喝了一口橙汁。真奇怪,她竟宁愿美铃取笑自己好像八辈子没吃过饭。
“我想和你商量件事……”美铃说。
“……啊?”
“你,”美铃索性用叉子指着她,“想不想习武?”
咲夜吓了一大跳,险些被橙汁里沉淀的果粒噎到。她定定神,确定美铃不是在戏弄自己之后,连忙摆着手说,“您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不行的。我不适合习武。”
“你以为所有女孩都能像你那样,远远地把几把刀子扎进木头里?”美铃发出嗤笑般的声音,但她澄澈的目光分明不掺杂任何恶意,“你有天赋,咲夜。而且你的团长肯定看出了这点,不然他就不会让你练这个。”
咲夜默不作声。美铃接着说:“你不觉得跟着我走,比在杂技团混饭吃要好吗?”
咲夜犹豫了。
最初,她会选择来塔楼,便是因为治病花掉了所有积蓄,父亲又变卖所有家当、抛妻弃女,母亲柔弱的双肩难以担起两人的生活。但说到底,在这之前,咲夜一家三口也是靠着那家小照相馆谋生的。


其实不久前母亲就来找过她,表示希望她回家。只是她拒绝了。她说:“我不想给您添负担。”
母亲默默地盯着她,片刻,长叹一口气:“让你说出这样的话,我这个做母亲的也真没用。”
“您还觉得我这头白发是病吗?”咲夜鼓起勇气问。
她的母亲脸上翻涌起一阵哀伤神色,缓慢地、沉重地点了点头。


咲夜想,自己确实很喜欢美铃。正如美铃所说,与其在杂技团这种狭隘的地方求谋生,不如当一个和她一样的女武者。
更重要的是,既然连美铃都说她有天赋,那么她为何要浪费自己与生俱来的才能?
她正思虑着,美铃突然出声,推翻了自己先前所有的话语:“啊开玩笑的。在杂技团你至少能够安安稳稳,跟着我这样的扫把星走,你也许小命都难保。”
咲夜直接怔住。
“我是在为你着想啦。”美铃说,“不过,我觉得你不习武很可惜是真的……好,决定了——离开上海的计划推迟。今后一段时间,就让我来教你一点武术吧。”
“……美铃小姐你啊……”
她似乎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扔向悬崖,正急速下坠、以为自己要死无全尸时,却被一条从石壁里延伸出来的枯枝救了一命。

也许忽略这些过程,直接说结局会好一些吧——从第二天开始,咲夜便开始跟着美铃学习基础的武术。原先她忙于杂技团各种训练,现在,在美铃强势的请求之下,团长给了咲夜充足的时间练武。
“我还以为您会教我掷飞刀呢……”扎马步的时候,咲夜说。
“别忘了我擅长的是拳术。”美铃踢了踢咲夜的小腿,力度还不小。咲夜拼命忍着才没有乱了阵脚。
“可您也没有教我拳术啊。”
“无论学什么,基本功绝对要练好啦!”美铃突然苛刻起来,“你双脚外开一些!要与肩膀同宽!”
“知道了……”
“大声一点!”
“知道啦!”
此刻的她们,就如同这上海一样无忧无虑。


彼时,清军将法军逐至郎甲以南,重伤东部法军统帅尼格里。
镇南关大捷本使得中国可以在军事外交上占据有利地位,然而清政府主张“乘胜即收”,把镇南关大捷当作寻求妥协的绝好机会。
一个月都不到的时间内,清政府下令北越驻军分期撤退回国,法国则解除对台湾和北海的封锁。
清法战争至此停止。


07


戏团发生了一件糟糕的事情: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女孩儿怀孕了。
她已经四个月没来月经,小心翼翼瞒着所有人,却还是因频繁的干呕而被戳穿。据说戏班子头大发雷霆,将可怜的姑娘骂得怮哭不止。
杂技团的成员们对这件事表示了一定的同情,但只有咲夜是真正关心那个女孩的。在戏团的时候,只有她不比咲夜大多少,咲夜似乎能从她身上看到自己的未来。她天真烂漫、活泼有趣,对咲夜这个小妹妹关爱有加,给咲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果然还是杂技团比较好啊。”秋雁托着腮说,“那些做戏子的,往往身不由己,不知什么时候就被破了瓜。”


那一天的武术训练时,咲夜将此事告诉了美铃。
“唔,有这种事啊。”美铃说。与她的言语相反——她看上去似乎一点儿都不惊讶。

咲夜的扎马步已经进入了第二个阶段。她开始体会到腿上的力,美铃说这个“力”将教她领会步法与转身。这便是内家拳的浑元桩。
这些日子里,除了基本功以外,咲夜也跟着美铃学了些简单的八极拳。
“八极”一词,源于古地理概念“天地之间,九州八极”。在武术中,则取意“发劲可达四面八方极远之地”。它属于短打拳法,其动作普遍追求刚猛、朴实无华且发力迅猛的风格。
“适合你。”美铃如此评价。
八极拳全名为“开门八极拳”。吴荣作为二世之女,将“开门”之精神发挥到极致,令男性武者都自叹不如。
“所以咲夜要好好练呀,没准你也能成为吴荣那样厉害的女武者。”美铃开玩笑说。
“我说啊,美铃小姐……”咲夜问,“您该不会认识那位吴荣小姐吧?”
“这,这个嘛……”
“您果然认识!那么,您和她谁比较厉害呢?”
“你在问师傅些什么问题啊!”美铃装出生气的样子,敲了敲咲夜的头,“我们确实交过手,输赢嘛……无关紧要。你只需要知道,她会是中国历史上罕有的女武者,而我的名字注定不被历史铭记。”
“怎么会!”咲夜反驳。她有些生气了——美铃怎么能用这种预言般的口吻自嘲呢?
“我才没有自嘲。”对方看穿了她的想法,“我这人,是从来不自嘲的。”


咲夜还是去见了那个怀孕的女孩子。她曾对自己说,离开戏团,就不要再管那边的事,正如戏班子头所说,她天生就没有当戏子的本事,何必掺合进去,让自己被那些虚虚实实的波浪淹没。可她实在是担心那女孩的状况。在咲夜刚刚离家、最孤独也最惶恐的那段时间,是那女孩陪在她的身边;现在,该轮到咲夜陪伴她了。
细细想来,那应该是她第一次违背自己的誓言。

“姐姐……”
咲夜轻轻地推开了女孩的门。其实她早已托人通知自己的到来,也得到了女孩的同意,但她就是没法放松肢体。仿佛,她做的是一件应该怀有罪恶感的事情。
床上的被子微微地动了动。过了几秒,一个脑袋从里面伸出来,长发纠缠凌乱,面容苍白发青,眼球周围布满血丝。咲夜注意到,她昔日总是上扬的嘴角此时病恹恹地歪向了一边,在脸颊左侧凹陷下去。那道淡淡的沟壑是受难者才有的印记,会桎梏他们往后的一生,永无磨灭的可能。
咲夜清楚,这位姐姐并不是把自己的灾难当成挡箭牌的人,她看似大大咧咧毫无烦恼,实际上只是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的苦痛罢了。即使如此,她还是选择以这副邋遢相貌面对来客,足以证明这些日子里她有多么绝望——她连掩饰内心的力气都失去了。
“你好点了吗,姐姐?”咲夜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疼,大脑一片空白之下,空泛而无力的言语擦着下嘴唇脱离,漫溢到空气中,微微振动着仿佛已经滞塞的室内空气。
女孩没有回答。片刻,她冲着咲夜凄惨地笑了,“我现在很丑吧?”
“……姐姐……”
“默认了吗。没关系,我就是喜欢你的诚实。”女孩说,“咲夜,你是不说谎话的。这样的品质非常难得,希望你能一直保持下去。”
沉默再度将两人笼罩其中。
咲夜终于想起自己是带了慰问品的,慌忙把篮子提到胸前,“我、我给你削个梨吧!姐姐最喜欢梨了对吧?”
“你还记得啊……谢谢。”女孩闭上了眼睛。她比一般人要长的乌黑睫毛服帖地覆在眼睑上,在暗得透不进天光的房间里仍黑得熠熠生辉,谁看了都会说这位少女正处于甜美的梦乡中。
可是姐姐,咲夜悲伤地心想,你不必道谢的啊。还是说你在这世间遭遇的冷漠已经太多太多,以至于一点温暖就足以让你热泪盈眶?
她摒弃悲伤的念头,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削起了梨——她在用自己的飞刀削梨。
自从发现自己的天赋之后,她便悄悄地存钱,并托美铃替自己定制一把专属的刀子。这件事她没有告诉美铃以外的任何人,杂技团训练时她用的仍是团长提供的那几柄小刀。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迫切地想要,事实上她买来之后,只是把它藏到抽屉深处而已;现在它终于首次有了用武之地,却是拿来削一只小小的雪梨,未免过于大材小用。
这算是咲夜一点幼稚的私心。她希望通过使用这把珍藏的刀,证明眼前的少女于自己而言是特殊的存在。
那时的她还不明白——真正刻骨的情感,是不必特意去证明的。

果皮越来越长,在底部卷曲成淡青色的螺旋楼梯。略微泛黄的白色果肉随着咲夜手上的动作彻底暴露,如同一位形销骨立的贵族小姐。
“给。”咲夜将雪梨递给床上的女孩。
女孩接过去,慢慢地咬了第一口,第二口,第三口……并加以机械地咀嚼。她的目光是那么空洞,好似她嚼的不是甘甜爽口的梨,而是一块刺痛口腔的木柴。
突然,她流下了泪水。
——那是非常平静的哭泣,是那种台下观众哀悯戏中角色的哭泣。
女孩的意识似乎已经脱离了这具躯壳——这具珠胎暗结的躯壳,徘徊在上空看自己多么凄惨,只有脸庞上那两行清泪证明她还活在自己的身体里。
“我不想卖身的,从来就不想。”她断断续续地哽咽着说,“我……我已经很小心了,可还是被……那个人是来看戏的神父,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信仰上帝的人不会做出这样的恶行……我完全信任了他,一点怀疑都没有就喝下了他给我的葡萄酒……等我醒来,就已经……”
她说不下去了。她大哭起来,残缺不全的雪梨从手里滑落,眼泪在被子上洇开,呈现出不规则的几何图案。
咲夜连忙上前,不知所措地拍打女孩的背部。受这崩溃的哭声的影响,咲夜也非常悲伤,非常想同她一起大哭。然而事实是:咲夜无法哭出来。因为这是他人的苦痛,是她不曾经历的冰冷与遥远。她不知道此时此刻眼前的姐姐有多么哀恸与绝望,正如她不知道是怎样的酸涩在那常年发白的舌苔上蔓延。


08


咲夜的八极拳打得越来越好了。她已经渐渐爱上了这项武艺,也以为美铃便是要将自己往这个方向培养——毕竟,当初说八极拳的朴实特质适合咲夜的,便是美铃本人。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美铃宣布要让咲夜掷飞刀。
“为什么啊?”咲夜吓了一跳,“您可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您还会掷飞刀!”
“不,我不会啊。”美铃若无其事地说,“单论掷飞刀的本事,我一定比不上你。”
咲夜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美铃这个女人是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因此她反应过来以后,立即激烈地反驳:“既然如此,您拿什么来教我啊?!”
“我拿我不会的东西来教你。”美铃冷静地回答,“在这个过程中,我将学会我原先不会的东西。”
“您总是说些不知所云的东西……”
“好啦好啦,”美铃装作没听见,轻轻拍了下手掌示意咲夜安静,“很多人以为飞刀比起直接捅的威力要来得小,可事实上飞刀比起捅刺要迅猛得多。它不需要手去承担反震的力量——我想你的团长当初也是看中了这点所以才决定让你练习飞刀吧。”
“——呃,也就是说,我力气比较小,对吗?”
“你那哀怨的脸是怎么回事?”美铃伸手轻捏咲夜柔腻如奶油的脸颊,“女孩子力气小不是无可厚非吗?根本不必为此忧伤。而且,你已经比很多女孩子力气大了。”
“这样啊……”
“那么我继续说了,”美铃说了下去,“飞刀呢,分两种投掷方式——直飞和旋飞。直飞出手快而直接,容易上手,但距离一长便难以命中。你现在的投掷方式,就是直飞。”
“虽然您说您不会掷飞刀……但您在理论方面好像相当擅长。”
“——旋飞大多是通过刀在飞行中进行的自然旋转加以控制,达到超越直飞距离的目的。它所能达到的距离,根本就不是直飞能比的。说起来,咲夜是日本人吧?你们国家的直心影流根岸流,便是属于旋飞。”
“等一下!美铃小姐,直心影流分明是剑道派别吧?!不要糊弄日本小姑娘啊!”
“唔,既然你这么说……”美铃看上去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反倒有些高兴似的,说出了让咲夜极为震惊的话,“那我们就来学根岸流飞刀吧!”


两小时后。
“果然没有那么容易啊。”美铃说。
“那当然了!如果只是深谙理论就能够运用到实战的话,那就不会有苦练数十年的人在了!”
“确实如此啦。不过,”美铃将脸侧向咲夜,露出自从她成为咲夜师傅以来很久都没有再露出过的那种戏谑笑容,“咲夜你是觉得,若掌握理论便能炉火纯青,这对数十年来始终苦苦修行的武者也太残酷了——对吧?”
“您在说些什么啊……?”
咲夜感到自己的心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揿住了。一方面是因为美铃的笑宛若在舞台上欺骗观众那般妖冶,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美铃的话语成功地直击了咲夜的内心。
“能有这样的想法,咲夜是个很温柔的小女孩呢。”这时美铃不笑了,她的脸色略微阴沉下来,但仍然十分温和,“但是,不可以否认天赋的存在。在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我遇到过成千上万的武者,他们中有很多人确实并不适合走武术这条路……而且,天赋分很多种。不是我自夸,但我确实有着将理论运用到实战中的,与生俱来的才能。”
咲夜回想起方才的教学。不得不说,美铃的技艺确实非常惊人,从命中、力度到距离都远远不是一个新手能达到的水平。她说她从来没接触过飞刀,咲夜对这一点表示怀疑。
“我没有否认天赋。我只是在想,您真的很厉害啊。还说什么在飞刀方面比不上我,这种安慰有些廉价了吧?”
在两小时的训练中,咲夜难以领略旋飞这种新的技巧,命中情况尽管不算糟糕,然而速度、距离和力量要远远在美铃之下。
咲夜明白自己不应该用这种刻薄的语气对师傅说话。然而难以言喻的负面情绪如毒蛇般刺螫着她的内心,只有说出口才能够稍微缓解。
“没,如果你更了解我一些的话,会明白我不轻易施舍安慰。我说的是实话。”美铃平静地说,“直到现在,你的飞刀也是比我强的……这跟如果真打起来你能否赢我无关。强弱只是相对的基准,胜负也是。即使刚才你根据眼前状况认为你不如我,我却不这么认为。”
“……我听不懂。我听不懂啊,美铃小姐。”
虽然咲夜已经很努力地想要理解,但直到听完也还是一头雾水。美铃小姐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她不禁这样想。
“听不懂也无所谓。”美铃说着,移开了视线。


时间过得飞快。闷热的天气里美铃仍旧那么喜欢喝茶,还要拉着她喝,滚烫的茶水总让咲夜汗流浃背,美铃却好像永远都不会流汗,仍是那副优雅闲适的模样。
“真想喝咲夜泡的茶。”一次,她嘟嘟囔囔地说。
“我泡的茶怎么可能会比茶馆更好喝……”
“好不好喝是喝茶的人决定的。”
“还是先把您面前的红茶喝完吧。”


一个蚊子肆虐的夏夜,戏团的年轻女孩生下了她的孩子。这算是早产,听说过程十分艰辛,好在最终母亲和孩子都平安无事。
翌日,咲夜便赶去医院看望她。戏班子头尽管先前骂骂咧咧的,却还是将女孩送到了附近最好的医院,而拒绝了部分人找接生婆的建议。

医院里弥漫着消毒水浓重的气味,到处都是恹恹的白色,让咲夜想到自己干枯毛躁的头发。偶尔会有护士推着病床匆匆跑过,消失在漫长走廊的尽头,于是几抹月季般的红扎入眼睛,短暂地毁坏极致的纯白。
一路上,她见到的所有面孔都是焦虑的、痛苦的,甚至是麻木的。
即使如此,刚生下孩子的戏团姐姐的脸还是给了咲夜最为强烈的冲击——那张脸上没有一丝初为人母的喜悦,有的只是对命运的悲叹与嘲讽。咲夜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表情。
“我生了个男孩。”但她还没有丧失说话的能力,声音嘶哑地说,“我想要个女孩的。我多怕我生下的这个男孩,继承了他父亲强奸犯的特质。”
“不会的!”咲夜几乎大喊起来,拼命地摇着头,“不会的,他有姐姐你这么好的母亲,一定会成长为一个好男孩的。”
“其实……我最初也这么想。”
女孩露出凄惨的笑容,示意咲夜去看婴儿床里的新生儿。咲夜一时间没看出什么端倪来,迷茫地将视线移回女孩脸上。
“右颈。”女孩说。
咲夜俯身观察。这一看,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男孩的右颈上有一块深红的胎记,呈现出十字架的形状。
“那个基督教神父不仅在我身体里留下印记,也在我的孩子身上留下印记。”女孩精神恍惚地攥着被子,一丝涎液从她嘴角滑落,“怎么办……怎么办,咲夜?我摆脱不了他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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