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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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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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炎之租界 17~20

世界美咲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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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

祝大家元旦快乐!


17


中秋过后,男人的身体愈发孱弱,躺在床上的时间也多了起来。大部分家务活落在了美铃身上。她非常担心养父的健康状况,知道他不肯同她讲,便去找吴钟询问,可后者也板着脸对此闭口不谈。
美铃撞见过男人咳血,那骇人的黑红黑红的血仿佛洒在美铃心上,让她惊惶不已。不详的预感像毒蜘蛛口中吐出的丝,逐渐织成一张大网将屋子笼罩在压抑与绝望之下,而她只能在那些愈来愈收缩的网格中艰难地呼吸。
她甚至开始后悔这些年太过执着于打败吴荣的事情,忽略了与养父的相处。每次只要稍微想到这方面的事情,她便不由眼眶湿润,哪怕她从小被教育泪水是弱小女人的武器。

再过一段时间,养父已经基本上不走动了。期间美铃每日每夜地做噩梦,并且梦中常出现一轮银蓝的圆月,还有一个华贵雍容的姜黄色背影的女人。她总是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醒来,心有余悸,偶尔还会因此头痛欲裂,像她从前偷喝养父作诗时放在桌上的梅子酒。
她开始找出养父作的那些诗——其实她没有特意翻找,毕竟男人就这么潇洒地把它们都放在了茶桌下面的柜子里。几年前曾有小偷把一大沓诗作偷走——大概那位梁上君子认为可以拿来卖几个钱,男人也没有忿怒,只是花了一段时日认认真真把那些诗又写了一遍,并且仍然收藏在相同的地方。他说,诗是记在心里的。
美铃不懂诗的平仄、起承转合之类严格的要求,也缺乏赏析的能力,但她的确能从养父优雅至极的楷书中体会到那些由汉字组成的诗句的美感。这就好像参加科举的文人们苦苦写出一篇符合要求的八股文,而真正的才子能做到从死板的文体中脱颖而出,既遵循了那些分明毫无道理的严厉规则,又做到了使行文优美流畅与思想深沉,是非常让人敬佩的事。
读过那些诗后,美铃开始有了亲自将它们誊写的想法。男人教过她练字,只是她往往心不在焉,而且确实没那个才能,写出来虽然好歹算得上有模有样,却也仅限于此,不能说是什么好字。尽管她明白这点,还是坚持一张又一张地写了下去。
男人的诗涉及许多题材,比较多的是思乡和咏物,有些美铃根本读不懂。但取材自生活的大部分都比较容易理解,美铃在好几首诗中觅得自己的身影,他说她是一朵亟待热烈盛开的月季,又隐晦地暗示她是金黄鳞片的蟠龙。很多时候美铃都不知道养父写诗时究竟在想什么,对她而言蘸着墨水就着梅子酒考虑遣词的养父是陌生的、冷淡疏离的、令人困惑的,她往往选择移开视线。而当她亲自誊写那些漂亮的诗句时,感到自己仿佛跨越了时间的界限,与过去的养父待在一起,她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思绪,理解过去的他所怀抱的心情。她揣测,她琢磨,试图从这拙劣的模仿中离过去的养父更近一点。

有一天,她写得太过入神,丝毫没有注意到男人已经下了床,慢慢踱步至她身后,微欠着身端详她写的字,接着又收回目光,神色复杂地打量了一下她的姿势。
“美铃,练字的时候就不要扎马步了。”他说。
美铃惊得把毛笔一甩,在男人的视线中直起身体,转过身去。男人愁云惨淡的脸上含着一抹极轻极轻的笑,像虚弱无力的泛着羊奶色的天光。
“我只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反常态地用如此轻微的音量说话,“觉得与其坐着不如趁此机会巩固基础。”
男人没再追究。他咳嗽了几声,突然道:“孩子,你一直不擅长轻功。”
“至少从师傅那儿学了点皮毛。”她露出一丝苦笑。
“你认为你足以察觉以轻功悄无声息来到你身边的人了吗?”
“大概吧。”美铃说,“只要不是强者——”
话音未落,她的脖子忽地被一只冰凉的手扼住了。她惊恐地发现养父的身影凭空消失——这让她略为心安地意识到绕到自己身后的人是他。与此同时,她不禁从后背感到汗涔涔的——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轻易地让性命落进他人手里。
那只冷冰冰的手只是在她喉咙处停留片刻便如流云般悄然离开。紧接着,养父回到了她的眼前。他的面色愈发苍白,好像方才的那次沉默的爆发让他的身体变得更加羸弱。
“我让你见识了一次。”他言简意赅,“今后若再有人用这种方式靠近你,你便能及时察觉了。”
他咳嗽着走回房间,留下心有余悸的美铃。她无意识地摸着自己喉咙的位置,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这下,就算她想继续扎马步,她的身体和精神也不允许她这么做了。于是她搬来一张椅子坐在上面,拾起掉落的毛笔,试图重新投入到写字之中。可是她的心里仍然一团乱麻,发现纸上那本应已经十分为自己所熟悉的字体再度变得陌生,她似乎再不能走进男人的世界,再不能理解他的所思所想,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本人突然变得难以捉摸。似乎片刻前轻松扼住美铃颈子的才是真正的他,那个雅致孱弱的文人反倒只是这些年来的幢幢幻影。


岁月的利爪终究将缠绕于男人身上的死亡蛛网织成了裹尸布。他于病榻上溘然长逝,死时神色安宁。吴钟替他下了葬,就在种着杨柳的后院。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和煦的清风中,吴钟淡淡地问。
“我可以自力更生。”美铃回答。
长风乍起,几片柳叶脱离母体,在杏黄色的阳光中被风拂动来回翻转,时而深绿,时而银白。某种熟悉的气息从身后传来,美铃蓦地回首,只见她的师傅站在一片清凉的阴影里,面具已经摘下,露出里面那张掩藏已久的脸。美铃突然发现,其实师傅不老,只是那头飘扬的银丝让自己以为她年纪很大。实际上那张脸庞仍是白皙光滑的,不过时间仍然在她脸上遗留了痕迹,细致的线条与弯绕的纹路在她唇角和眼睑边经年累月地堆积,将她此刻的神情衬托得更为悲凉。
“美铃,你不哭吗?”师傅问。
“师傅,我……”她张口结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师傅会问这个。本已压抑下去的哭泣欲望再度开始喧嚣,温热与酸涩漫上鼻腔与眼眶,不知何时,她的脸上已有泪珠流淌。
——不知何时,又是一年春好处。
泪水朦胧中,柳条摇曳宛若浅绿弧线融化于黏稠春风。美铃的脑海里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首词,一首几年前她还非常小的时候男人抱着她教导她念完整的词。
忆江南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浥露似霑巾。独坐亦含颦……


18


“红美铃!”老板怒骂着,“这堆碗你打算留着什么时候洗呢!”
“来了来了!”美铃慌忙跑过去,嘴里同时道着歉,“对不起!”
“别成天跑来跑去的!一个女孩子家练什么武术?”老板嘟嘟囔囔地抱怨着,转身监督起厨师的工作了。
美铃悄悄吐了吐舌头,拿起一块破烂发灰的洗碗布,勤奋地搓洗起上方的油腻来。几片菜叶漂浮在水面上,让美铃的脑海里再度闪现过柳叶的影子。她按捺住悲伤,让自己投入到工作之中。

养父下葬后,她说她要自力更生。吴钟没有过多地挽留,反倒是师傅劝说了好久,最终还是拗不过她而闭了嘴。但就算是他们大概也没有想到,她会毅然抛下那座还算宽敞的房子,跑到别的城市。
她想,如果爸爸黄泉之下能够看到这一幕,一定不会惊讶的。他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知道她无比渴望去看这宽广的世界,知道她的武道是超越自己。对她来说,在饭店洗碗也是一种超越——她此前从未尝试以劳动换取住所和生活所需费用。
受养父生前隔段时间便特意提醒她是一条龙的影响,美铃一直都比较低调,至少她自己这么认为。她确实已经尽量收敛了自己在武术上体现出的“痴”,可是也许在普通人看来,她就是个痴迷于练武的不那么规矩的女孩儿,甚至是个令人恐惧的孩子。
吴钟给她写过几次信,也寄送过一些钱财,而她与师傅就这么断绝了联系。有时候美铃会感到遗憾,会忍不住猜想师傅是不是一点都不怀念这段师生缘,后来也便释怀——既然选择了孤身闯荡,总有些东西需要舍弃。她看过吴钟的信后会默默记在脑子里,然后把信纸烧掉,看火舌将纸张舔出焦黄汁水,徒留动物皮毛烧灼般的糊味弥漫在空气中。信中他隐隐约约地暗示过美铃的养父曾是位厉害的武者。那么后来为什么变成了那副模样呢?美铃想不明白,对方也不愿多透露,于是她只能暗自猜想有什么人废了养父的武功。


一段时间后。
“都蹲下去!”
某天,饭店里闯入了几个强盗,明晃晃的大刀指着老板沁出油腻的发红鼻尖,但店里每个人都觉得那闪烁寒光的刀尖对准自己。
饭桌边已经有吓得大哭的小孩,成年人的表现同样没好到哪去,美铃确信那时饭店的菜香中忽地掺杂了一股子尿骚味儿。她不动声色地蹲了下去,久未打理的长发遮住大半张脸,眼睛却在发丝遮蔽下微微地眯起来,漏出少许凶狠的光芒。
“把所有钱都交出来!”为首的强盗粗着嗓子喊道。
老板不住地点着头,微秃的脑门上已是汗水涔涔。他在强盗们刀削般的视线中颤抖着粗大的手,用一把钥匙打开了装着钱财的柜子。
——就在这时,美铃动手了。
现在想来,她的动机十分简单,简单到近乎可笑——你们把钱都拿走了,我的工钱怎么办?

实际上,在过去的练武岁月中,美铃鲜少接触冷兵器。她更熟悉肉体与肉体的碰撞,熟悉得多。但她似乎对那些冰冷的器皿毫无畏惧。或许这也是龙类的特质之一?美铃说不上来。
她右脚暗一用力,借着那股冲劲,整个人弹起来蹿了出去。本应刚烈的动作却被她有心压抑成好似一阵轻风拂过,还未等有人反应过来,她就穿过四分之一个店的距离,手臂微微弯曲,膝盖同时猛地往上抬,就这么攻向了强盗头子的胸膛与胯下。
那原本指向老板的大刀这才在主人的本能之下挥动,直直往美铃砍去。
美铃立即绕到即将摔倒的强盗身后,朝着其小腿处补了一脚。那刀砍到虚空,无力地跌坠到地上,只带下几小缕没来得及跟上美铃动作的纤弱秀发;强盗却窝囊地应声倒地,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捂着老二,颟顸的脸上写满痛苦,看上去滑稽到极点。
这时美铃已经回到原先的位置,甚至没有多看那些同样握着武器的跟班哪怕一眼。
她击败强盗头子只用了片刻时间——从他人的角度看来,便是店内倏忽划过一道红色的影子,扑向举着刀的强盗头子,紧接着刚才还无比嚣张的强盗便跟着他的大刀一同倒地,空中似乎还轻柔地飘浮着几丝红絮。
剩下的强盗们面面相觑。接着,他们同时望向那个红发的小女孩,竟都没有敢出手。他们的老大并不是色厉内荏的软蛋,能在江湖上带领他们混到今天,自然不只是靠着口头上的威胁与恐吓;可他仍被一个小女孩轻易地打败了。如此年幼的女孩竟然拥有此般不俗的实力,这让见惯了血腥场面的强盗们,从心底感到些许不寒而栗。
今天,他们的理智难得地占了上风。强盗们的其中一人快速地把他们的头儿背到身上,另一人则拾起掉落的大刀,紧接着一行人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店内,好似一群丧家犬。


那之后,美铃离开了饭店。
原因完全可以说是富有戏剧性——有位武者前辈那天刚好在她工作的饭店进餐,如果那天美铃不出手,把强盗们赶走的就会是他了,只是他会做得更收敛、更不动声色一些。他一眼看出美铃的不凡,直截了当地问她愿不愿意以武为生。
后来美铃才知道,这位前辈在当地的武者中是出了名的老奸巨猾,她算是被他骗进了坑里。但那个时候的她毕竟涉世未深,过于天真善良,也愿意相信世人大抵是善良的,因此当时脑子里想的居然是这位前辈真好,愿意领着自己一个小女孩混江湖……
许久以后,回想起自己当年幼稚与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美铃只能苦笑。


19


强壮的公牛喷着残存的热气重重倒在地上。铁网外的喧哗在此时此刻达到沸腾,震得美铃脑袋隐隐作痛。她还沉浸在鏖战的余韵当中,精神高度紧张,身上好几处伤口流着血,疼痛使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不清。意识到对手已经无法再给自己造成伤害,她刹那间有如一瘫肉泥颓软下来,疲累与酸痛这才一股脑涌上身体与四肢,胸腔漫开一阵夹杂着血腥气味的恶心感,她几乎要就这么吐在场中,然而观众们有如热火的视线反倒冷却了她难以言状的愤怒,使她保存了一丝清醒与自尊。她默不作声地朝着密密麻麻的人头一鞠躬,拎着手中那把刀消失在浸满血渍的帘幕后方。


距离她来到这个地下赌场,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她并未想到所谓的“以武为生”,竟会是这种形式。但她无法否认她确实需要运用此身全部的武艺使自己获取食物与金钱——或者说得更直白残酷一点,使自己活下去。
美铃的童年几乎是与世隔绝的,所以她对赌场青楼一类的场所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想。只是那些流连于赌场的男女,脸上皆是贪婪、吝啬、算计一类的东西,那种猥琐的气息似乎已经刻进他们面庞上的纹路,再无法与他们分离。而一想到自己居然每日每夜都呼吸着从他们鼻孔里喷出的浑浊废气,一想到自己居然也是让他们露出丑恶笑容的因素之一,美铃便不禁感到怒火中烧,痛苦不堪。
她此前所知的世界是美好的,光明的。虽然养父的死让她心如刀绞,让她曾暗暗憎恶过夺走养父性命的天地,但总的来说,她觉得这个养父曾经存在过的世界绝不会坏到哪儿去。来到这个地方以后,美铃才知道,市廛隐蔽的角落竟藏着这样丑陋的溷厕。她童稚的心过早地沾染上世间的污秽,再也无法恢复原先的纯净无瑕。

将美铃带到这个世界的武者前辈,名叫沈竹园。正统武者大抵都看不起他——当然,因为他是出了名的老奸巨猾,也可以说正统武者们比较忌惮他,不想与他扯上什么关系。然而即使是那些活在历史阴影里的刺客、盗贼团体,也都不怎么喜欢沈竹园,个中缘由美铃并不是很懂。
她当然同样对这位前辈没什么好感,单是他的战斗方式便足以令她感到不快了。他很少出场战斗,美铃也就只看过一次,就如同她这些日子听到的闲言碎语所描述的那样,沈竹园极擅长防御自己,往往把对手拖得精疲力竭,才悠然施力将对方打倒。他的厉害之处在于,他躲躲闪闪的同时竟然还有挑衅敌人的余裕,非把对方给气炸不可。无数人想把他的脑袋从脖子上拧下来,可是正如美铃所见——他们都没有成功。沈竹园引以为豪的龟缩战术使得他声名远播,江湖人称“龟头园”。后来武者们当中有些比较注重礼仪修养的人,一致认为这个称号实在过于粗俗,尤其是他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还不知为何与称号的前两个字特别搭。于是,大部分时候,人们还是叫他沈竹园。


当美铃带着一身汗水伤口回到休息室,看见沈竹园正慵懒地靠在一张雕花石板凳上品着香茗的时候,太阳穴不禁突突地跳了起来。——我在外面累死累活,稍有不慎就会成为公牛的晚餐,你却在这里喝茶!大约是察觉到她无声的怒意,沈竹园微笑着抬头,道:“来,美铃——品品这红茶。是武夷山运来的茶叶哩。”
美铃才不会被这和煦如三月春风的笑靥欺骗。她最清楚他的残酷无情,他训练她时的暴戾冷漠。在像此时此刻这样无关紧要的时候,如果他乐意,他便会装出一副慈祥模样,仿佛他有多么疼爱美铃这个小姑娘似的。在美铃看来他既堕落又虚伪。如果哪天他突然开始捻一串佛珠温声细语地讲话,她一定不会感到奇怪。不如说她有些奇怪为什么这男人还没有开始这么做。
尽管如此,她还是按捺住负面情绪,装出高兴的样子向他道谢,走过去给自己斟了一小杯茶。从前养父也教她喝茶,不过她不很喜欢。
她抱着“又要喝那苦涩的液体了”的想法,握住青花瓷杯抿了一小口。出乎她的意料,这红茶的芬芳十分浓郁,盖过了酸涩,口感柔和。她的面部肌肉不自觉地有所放松,始终微拧着的眉头也终于得以舒展。要到很久以后,她才能学会控制好自己最细微的感情流露。
“好喝吗?”沈竹园微笑着问。
虽然被他充满慈爱地注视是件很令人不爽的事,美铃还是如实点了点头,说:“谢谢您——很好喝。”
“这是一位托我办事的大臣送来的。想在茶馆喝到这样名贵的茶,你得是非常有身份的人才行。”沈竹园说,语气严肃了点,“红美铃,如你所见,这是个不公平的世界。有些人生下来就穿丝绸,有些人却仅仅为了不饿死都要拼尽全力。出身往往决定命运,虽说有科举考试,可是说到底,寒门难出贵子。”
他又斟了一小杯茶,“像这样名贵的茶叶,都被最有身份、最有势力的人垄断了。而能够提供这类珍贵茶叶的茶馆,相当一部分甚至不被平民百姓所知。那是仅属于上层人士的特权。”
“但如果你像我这样堕落,堕落到最底层,同时又强到被大部分人忌惮,你还是可以进入他们那个上层社会,哪怕你没兴趣——总有人着急让你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自然是很有兴趣的——毕竟,这便是我们这些在黑暗中潜行的人,对那些名门望族的最大的嘲笑。”沈竹园喝了口茶,若有所思道。
美铃默不作声地听着。突然,他又露出那种虚伪的笑容,对她说:“怎么样,美铃?权力的滋味如何啊?”
美铃怔了怔。茶香仍在唇舌间回荡,她惊愕地看着沈竹园嘲弄的神情,突然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被他耍了。于是她有些愤愤地放下茶杯,说了句“我去透透气”,便大步离开了这个房间。


20


人们都说古罗马斗兽场残酷野蛮令人发指,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没有一个国家不爱看角斗士与动物血淋淋的厮杀。
在洋溢着血腥气味的地下赌场,美铃的对手包括野牛、藏獒、豪猪、黑熊,而她甚至目睹过别的武者对上豹虎这样令人惊异的不知从哪弄来的动物。也是这个时候,她意识到赌场老板从未出现过,不禁多加了几分戒心。她不知道那个神秘的老板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背景,但她至少清楚,那不是她可以轻易触碰的——除非她想死。


“是吗……美铃她还有过这样的遭遇啊。她都没有跟我提过。”
明治二十六年,日本。
那年的夏天格外炎热,酷暑之中,一名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女子站在毛榉荫翳下,自言自语般地呢喃着。
当然,她并不真的在自言自语。如果有人能够留意一下她的背后,一定会以为自己眼花了——她后方的空气中开了一小条极为狭窄的黑红色裂缝,而且正有声音从里边传来。
“还好吧?那个时候的红美铃,姑且还可算是幸运的。”妖怪贤者以优雅慵懒的语气道。
高挑俏丽的女子蹙了蹙眉。她面容年轻,头发却是不太吉利的银白色,在闷热微风的吹拂下,那三千银丝就好似六月飞雪一般飞扬着。
“不过现在想来——当初她跟我提到吴荣小姐时,那语气总让我以为吴荣小姐是个不到三十岁的,还不怎么知名的武者。”女子突然笑了起来,“岂料人家竟是乾隆年间的八极拳传人。也真亏当初我见识少,不然一早就能发现美铃其实是个老妖怪了。”
“也许因为那时的红美铃虽生犹死。”妖怪贤者活了上千年,自然深谙人类与妖怪们那些乏善可陈的心理,“她下意识地选择让自己仍然活在过去——活在吴荣还是个年轻武者、而她自己还没有沦落到更悲惨境地的过去。”
“原来如此……那时的我不具备使她活在当下的能力呢。”女子说着,眼睛渐渐地蒙上一抹不易被察觉的阴霾。
闻言,藏身于隙间的妖怪贤者以扇掩面,十分暧昧地笑了笑,“你还是这么多愁善感,Sakuya。”
被称为Sakuya的女子被灼热阳光刺伤眼球似的,缓缓阖上了双目。而隙间之中,却有一对眼瞳蓦地睁开了。

人力车咣当咣当地飞速滑过。暑气仍旧如同蒸笼里的水汽一般将这个国家笼罩在令人窒息的酷热当中,车上紧闭双眼的英国人正梦见海龙王的女儿。当车夫将他拉到长滨村,英国人会付给车夫七十五钱。


当沈竹园告诉美铃她的对手要从动物变为人时,不得不说,美铃松了一口气。就算她是龙类,就算她有着不同寻常的经历,归根结底也还只是个身体尚未开始发育的小女孩。沈竹园也曾以一种恶劣的态度称赞过这点,“想必观众们十分喜爱野兽与女童厮杀的血腥场面。”他还说他们都渴望看到动物将美铃撕成两半,而美铃总是不让他们如愿,这让他们更加兴奋、更加愿意投入金钱,不管他们在赌局中处于哪一方。
然而,当她真正地以人为对手,她才意识到之前与动物厮杀的自己是多么幸运。
野兽再凶猛,终究还是愚笨的。人类却擅长以精良的武器、高超的技艺、细心编织的假象与令人动摇的挑衅置对手于死地。第一次在场上与人为敌,美铃便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之中,她惊愕地看着对面那个肌肉锃亮的年轻男子朝她走来,不再是赤手空拳,而是和自己一样手持武器,金属在灯光照耀下闪烁出教人心寒的银辉。她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动物是人类。
她比从前容易受伤了。与人对战唯一的好处就是人至少会手下留情,不像野兽那样渴望把她打死或是打残,美铃最惨的一次也只是骨折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但比起从前与动物之间你死我活的残酷厮杀,美铃变得更郁郁不乐起来。地下赌场弥漫的丑恶的人性气味似乎让她肺叶间也染上那般的腐臭。
她扪心自问——这样浑浑噩噩的生活,真的能够算是“以武为生”吗?若是黄泉之下的养父知道她正在干的事,真的不会对她失望无比吗?
而且,她与养父的友人吴钟也早已断了联系。她无法给吴钟写信,后者自然无从得知她现在身处何方,同样也无法给予她任何帮助。

在场上,她有输有赢。地下赌场有不少像她一样的习武之人——与凶猛豹虎一样不知是从哪块地方觅得的;那些男女老少的战斗方式千奇百怪,她简直像只无头苍蝇仅能横冲直撞。但不可否认,这段经历后来成了她珍贵的经验,让她在战斗中总能摸清对方的风格与套路,并以最佳的方式予以回击。
渐渐地,她竟是小有名气起来,居然有好些人特地前来挑战“那个力气惊人的红发小姑娘”。她一一与他们对战,同样是有输有赢,无论是何种结果,战斗结束后她都只觉厌恶与想吐。台下观众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愿意为她倾囊下注的人与日俱增——而这一切只使得她越来越想逃离这个场所。
沈竹园的训练也愈发地苛刻严格。她明白这也是为了让她不至于死在强者的拳头下,可她仍然无法压抑住对沈竹园的憎恶。——都是你这混蛋用花言巧语把我骗到这个鬼地方!她每日每夜都不由自主地在心底如是咒骂。也许,她真正咒骂的是当初那个轻易听信陌生人话语的、幼稚愚蠢的自己。
美铃开始暗地里策划逃跑。沈竹园安排了赌场里好几个人看着她,她平日里被盯得很死,别说逃跑,就连想偷溜出去干点自己的事都要被盘问一番。因此她不得不懊恼地承认:想离开这个魔窟,难。即使如此她还是一有时间就构思她的逃跑计划,哪怕它们的唯一作用是充当她的精神食粮。
她没有想到的是,最后促成她逃离地下赌场的,竟会是她最讨厌的那个人。

“红美铃,你几岁了?”
那一晚月光美丽,沈竹园把美铃叫到离赌场有一段距离的小凉亭,沏一壶信阳毛尖,给她也斟了一小杯。薄薄水面闪烁着银绿光芒,散发出缕缕清新的芳香。美铃边道谢边接过发烫的茶杯,没有喝,仅仅默默地感受着夜风中那份温热。
“十二岁。”她低沉着嗓音,有些恍惚地回答。
“我比你小一点的时候,某一天,突然被抄家。”沈竹园讲故事似的娓娓道来,“我的父亲被带走,过了区区几天皇帝便下令将他斩首;我的母亲在那之后精神崩溃,上吊自杀,还是我给她收的尸。我父亲是个正人君子——或许正因如此——他的存在触犯了宫廷里一些人的利益。”
茶有些凉了。美铃喝了一口,浓郁的茶香裹着轻微的酸涩,滑过她干涸河床般的喉咙。
“你走吧,红美铃。”沉默片刻后,沈竹园忽然说。
美铃听出他语气里的异样,不禁大为震惊,连忙抬头看向他。他却没有看她,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拿掉盖子的茶壶,里边的茶叶被泡至臃肿,柔软爬虫般相互缠绕。终于,他开口道:“你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再这样干下去,总会有人把你视为眼中钉。你半年多以来应得的钱我都放你房间桌上了,等下收拾行囊时去取,然后——就离开这个地方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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