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穗

*架空战争背景
*写文时的脑内bgm：GET IN THE RING《Diagonal Idol》https://www.xiami.com/song/1795841385


《战争年代》


梅莉会永远记得那个及肩发板栗般闪烁色泽的女孩儿，在一个蒙着象牙色的明亮白昼，随意地将朴素的书包甩在桌上，然后冲自己露出浅浅的微笑并询问说“我可以坐你旁边吧”——尽管，那是残酷而漫长的战争岁月之前一段泡影般短暂的插曲。
那一日的天空很蓝，隔着窗户望过去，那份贯穿苍穹的湛蓝就好似琉璃般明净。梅莉从莲子那双与常人不同的温柔双目里窥见的，也是同样的清澈与广袤。她的脸不受控制地发热，连忙低下头，以蚊虫般细微的声音回答：“当然可以。”
“谢谢。”她听见一声轻笑从头顶上方传来。接着，黑发少女坐到凳子上，把手搭在课桌边缘，看样子似乎想要与梅莉攀谈。梅莉注意到她的手臂如藕般洁白嫩滑。
“我是莲子。宇佐见莲子，日本人。”
“我……我是玛艾露贝莉·赫恩。朋友们叫我梅莉。”
“这样啊，”莲子撑起了脸颊，唇角仍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希望我能快点称呼后一个名字呢。”

莲子开始称呼她为“梅莉”的时间点，比两人最初想象的都要稍早些。那时莲子总喜欢在午间休息时牵着梅莉的手到学校的生物园散步，她戴一顶魔术师似的帽子，在正午的阳光下，她端正的脸庞往往被切割成半边晦暗半边明媚。
生物园蚊子很多，将梅莉的肌肤叮咬出数个膨胀的淡红山丘。她忍耐着始终没有说出来，是莲子有一次突然发现了，惊呼一声，连忙从制服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便携的药水。
“梅莉，来这里要做好防蚊措施才行。”
她说着，蹲下来将药水均匀地涂抹在梅莉的腿上。梅莉感到自己连膝盖都变得僵直，湿漉漉而又清凉的药水在肌肤表面抹开，莲子的指尖则是更加温暖与干燥的存在，因此在梅莉的感知里无比鲜明。她觉得有些害羞，不仅因为莲子亲密的举动，也因为莲子很自然地称呼自己为“梅莉”。这似乎印证着，两人的关系又向前迈进了一步。
“原来莲子随身带着药水啊。好狡猾，只有莲子一直没有被蚊子咬。”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涩，梅莉开了个拙劣的玩笑。刚说完她便不禁有些后悔，并隐隐担心起这是否会造成莲子对自己的好感下降。
所幸莲子并不是容易想多的那类人。“是梅莉没有照顾好自己啦。不过没关系，就让我来照顾你好了！”她笑着说完，再度牵着梅莉的手小跑起来。莲子总是小跑着走路。

她们曾经一起在假期时留校写作业。那一天，整个教室是只属于她们两人的。梅莉自小喜爱幻想，她的脑瓜子里总能编织出无数美丽缤纷的诗章，当她走神时，她会无意识地侧过头端详莲子认真的侧脸。阳光如同稀释的黄油，滴落到莲子柔顺的栗发上，梅莉觉得似乎有无数蝴蝶翩翩起舞，盲目地撞到自己的心脏上方——否则无法解释她的心为什么会那样怪异地颤动着。
而莲子却不会看她。莲子目光专注，柳絮般细长的眉微微蹙着，在眉心形成一个凹陷的小坑。她用草稿纸，往往弄得整张纸凌乱不堪，可是莲子似乎能从那些刻板冷涩的几何图案与阿拉伯数字中精准地抽离出有用的信息，加以分析整理，最后自信满满地写出答案。算出之后，莲子的笔会在中指的推动下踌躇满志地转上一圈，随即食指稳稳地接住。
学校的桌子是长长的木桌，两人共用一张，大多数人都会用白粉笔在桌子中央画一道线，可是梅莉和莲子从未这么做过。她们的教科书全堆在中间，紧挨在一起，梅莉的很整齐，莲子的则是乱七八糟，试卷与草稿纸经常飘到梅莉那边去。有一次，梅莉偷偷藏了一张莲子的草稿纸——纸上一角画着星星和月亮。那是梅莉第一次见到莲子画画。把那张纸藏起来后她感到些许罪恶，并为莲子有可能发现而惴惴不安了许久。不过，莲子始终没有察觉。

“梅莉会折纸飞机吗？”有一天，上历史课的时候，莲子悄声问她。
“会啊，”梅莉有些不解地回答，“不应该所有人都会吗？”
接着她惊奇地发现，莲子端正的脸上难得地浮起了羞涩的薄红色，“我不会……梅莉，不如你现在教教我？”
梅莉犹豫了一下。现在是她最喜欢的历史课时间，何况她向来不是上课溜号的那类学生。可是能够教莲子折纸飞机这件事让她不禁心跳略为加速。不知为何，这让她感到一丝浪漫的意味。
“好，你等等。我找张纸……”
“不用了不用了，拿我的草稿纸吧。”
于是梅莉接过莲子递来的草稿纸。她下意识地望向纸张的右下角——意料之中的，那里并未画着星与月。
“首先，将整张纸对折——”
快下课的时候，莲子总算勉强学会了。在梅莉耐心的指导下，她折出了一只歪歪扭扭、形状惨不忍睹的飞机。铃声响起的那一刹那，莲子从座位上起身，轻轻地将纸飞机投掷出去。那团棱角坚硬的纸块滑行了几秒，笨重地跌落到地上，沾染上了灰尘与碎发。
“啊——果然不行啊。”莲子苦笑着抓了抓头发，“我这人从小到大都笨手笨脚的。”
梅莉不受控制地望向莲子的手。在她看来，莲子的手洁白柔嫩如同纤细的百合花，教人想要采撷——也即把那美丽的手稳稳地握在自己的手中。

梅莉不愿意想象毕业之后的事。那虽然好像离她们十分遥远，却又好像就近在眼前，只是一眨眼间的事情。她不太相信上大学以后她们还能继续维持这样亲密的朋友关系。有的时候她甚至暗暗期盼，让时间就停留在当下一刻——停留在她们都还能够毫无疑问地拥有彼此的时刻。
然而她没有预料到的是战争的爆发。
在从前的梅莉眼里，战争可以发生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唯独不可能降临到她的身边。后来她才发现这样的想法有多么天真。有些时候，她甚至会羡慕曾经抱有这种想法的单纯得幸运的自己。
天空开始有巨大鲣鸟般的飞机盘旋。梅莉上课时常常走神，盯着窗外的天空发呆，在她的记忆里，似乎战争爆发之后，天空便一直是阴沉沉的铅灰色——尽管她明白这不合常理。总而言之，那让她联想到战场的硝烟。飞机一点儿也不可爱，与她会折的那种纸飞机没有分毫相似之处。
在紧急时刻，教师会领着学生们到附近挖的壕沟中继续讲课。事实如此：他们不过是凡人，即使战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他们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上课和避难。
物资越来越匮乏了。梅莉与莲子日复一日地啃着口感如同木柴的黑面包，有一次莲子硬扯着梅莉在午饭时间去了生物园，不顾梅莉的劝阻，莲子爬上一棵高树，手脚麻利地摘下几枝花，跳下来后凑到梅莉身边，把花枝里的粉红色汁水挤进了面包内。
“梅莉！这种花是可以吃的，要记住了哦！”莲子开心地笑着，吃了一口加了花液的黑面包，然后立即蹙起眉头，“没想到这么难吃……”
梅莉不禁笑了起来。她也咬了一口手中的面包，又酸又涩的味道直冲鼻腔，正如莲子所说，确实是比平时还要难吃。可是，梅莉不知何故尝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甜美。
那之后她们因为擅自离队而被班主任斥责了。温和的班主任少见地发了火，莲子不住地对班主任道歉说“都是我的错”——梅莉低下头悄悄凝视莲子因爬过树而脏兮兮的手。即使如此，她仍然十分愿意将之握住。遗憾的是她从来不具备这样的勇气——从来只有莲子主动握住梅莉的手。

学校里有人被空袭炸弹击中死去。更多的人随家庭迁往国外，有时梅莉十分困惑莲子为什么还不回日本，对此莲子的回答是：因为我在那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梅莉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
某一日，轮到梅莉和莲子她们那组准备午饭——虽然只是些用各种野菜拌成的诡异料理。一块猪肉躺在锅子中央，正缓缓地渗出油脂，事实上它已经被这么用了无数次。梅莉盯着下方的火焰，那雀跃的橙色爪牙边缘是微弱的钢蓝色。忽然，她听见莲子低声道：“天空好蓝。”
梅莉循声望去。小小窗户切割出的四边形天空，的确如莲子所说是许久未见的湛蓝。天空清澈如同一块毫无瑕疵的蓝宝石，连一丝云翳都看不见，梅莉的心仿佛也随着那美丽的水蓝色抵达了苍穹。
一股儿焦味窜进梅莉的鼻孔。她连忙收回视线，把猪肉挑出来放回小碟子内，接着把采摘的野菜放进已蓄着一小汪猪油的锅里。莲子走过来，拿起旁边的锅铲，开始翻炒锅内的野菜。她虽然很不擅长整理东西，却教人意外地有料理的才能，梅莉也认为再难以下咽的食物经过莲子那双手的处理都会变得可以入口。
当她们离开厨房，梅莉发现天空不知何故再度呈现出浸透水银般的灰色，方才令人感动的湛蓝仿佛只是一个骗术。莲子当然也发现了，她微微叹出一口气，下一秒，她望向身侧的梅莉，表情已然转变为明朗，“如果战争早点结束就好了呢！”
“嗯……是啊。”梅莉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仅能苦笑着回应。
“到了那时，蓝天也会被枪炮给还回来的吧？”莲子抽出其中一只捧着菜盘子的手，五指张开伸向灰色的天空，“到了那时……梅莉，我们两个再一起折纸飞机吧。好想看我和梅莉的纸飞机在蓝天之上比翼啊。”
“这是在跟我做约定吗？”梅莉一愣，随即打趣道，“莲子也有这么浪漫的时候啊。”
“不行吗？”莲子露出了笑容，“因为我物理很好，直觉也很准，所以大概能根据当天的风速推算出要用怎么样的力度将纸飞机丢向什么方向，才能让它飞得最远——梅莉就等着吃惊吧！约好了哦！”

报纸上说前线的士兵被敌军的夹击战术打得溃不成军，过几天又说出于地形优势和敌军随着逼近渐渐出现的补给不足，士兵们开始进行有力的反击。梅莉觉得那些信息读来完全没有真实感，好像发生在另一个时空似的。她合上报纸，递给了一旁的莲子。
莲子开始在报纸上写写画画。她已经很久不用草稿纸了——所有物品的价格都在上升，况且莲子也不好意思与军人家属抢夺用于写信的纸张。于是，现在她做题的草稿全都写在偶尔能拿到手的报纸上。
梅莉则是盯着历史书发呆。她想数年之后，这场战争也会被教科书所记录，而那时的学生们，大概是不会有多少感触的。
“你还记得吗？”莲子丢下手中的笔，唐突地问，“我以前说过，我大学想读物理专业。”
“记得是记得……”梅莉有些诧异。时隔已久，对于毕业的抵触再次笼罩了她。她忽然意识到，战争已经持续了很久；而她与莲子，也要在不久之后告别高中生涯。这让她感到悒郁。
莲子若有所思地颔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梅莉有些好奇，但她并没有主动开口询问——正如她也从未主动触碰过莲子的双手。

毕业仪式办得很简陋，大家相互笑着调侃是学校历史上最凄惨的一届，与此同时很多人又不由热泪盈眶。战争年代的学园生活是艰苦的，而且是充满危机的，当初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的人并非所有都活了下来。正因如此，这段岁月对所有人而言也是弥足珍贵的回忆，战争将学校里所有人紧紧联结在一起，无论如何，此般情谊无可替代。
很多学生决定之后立即去找工作，因此梅莉觉得父母能够支持自己上大学，已经很幸运了。莲子要去一所全理科专业的大学，对于她们终究不能在一起的事实，梅莉黯然神伤了很久，也曾在深夜无声地痛哭。所以，此时此刻，她才可以做到在莲子的面前，坦然自若地微笑。
“要给我写信啊，莲子。”
“嗯。没了我，梅莉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哦。”

梅莉并没有学她最想学的专业。在战争年代，那个专业变得毫无就业前景。她在大学里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显得十分扎眼。她给莲子写过好几次信，可是都没有收到回复。梅莉因此胡思乱想了很久，心底那些负面情绪搅拌成一团浆糊，让她几乎想要呕吐。后来她就不再写信了。
大学放假的时候，梅莉想办法弄来了一张火车票，去莲子所在的城市找她。据说她所搭乘的那辆火车曾经载满了去往前线的士兵。下火车后梅莉一直在问路，过了两个钟才筋疲力尽地抵达莲子的大学。然而，紧接着她被告知，学校里并没有名为宇佐见莲子的学生。
“不过门卫室经常收到写给她的信，所以我之前出于好奇查过一下。”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人说，“宇佐见确实收到过我们的录取通知书——但她没有来报道，而是响应征兵号召加入了军队。她是女孩，又是外籍，想必过得很艰难。”
那一瞬，梅莉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应该承认，梅莉恨过莲子。恨她为什么一声不吭就去当了士兵，恨她为什么能那么自然地欺骗自己，恨她就这么把生命置于危险之中。回程路上她在火车车厢的连接处暗自垂泪，抽噎声被火车的轰鸣掩盖，唯有喉咙处的疼痛让她确认自己是在哭泣。她想或许莲子曾经也在这辆火车上，只是不是前往精致的象牙塔，而是奔赴残酷血腥的战场。
但她最恨的其实还是自己。她想如果自己能够早点发现莲子的念头，就可以……就可以？就可以什么呢？阻止莲子吗？梅莉沮丧地发现自己没有答案。
她开始频繁地梦见穿着军服的莲子。那些梦多是负面的，比如莲子在军营里遭到欺凌，比如莲子被手榴弹炸成两半，比如莲子成为敌军俘虏被严刑拷问……醒来时，梅莉总会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打湿了半边枕头。
得知莲子加入军队后，梅莉便定时关注战死士兵的讣告。她在那些密密匝匝的名字中急切地寻找莲子的名字，同时又害怕真的找到那个名字。看讣告名单的人很多，梅莉常常目睹痛哭失声乃至精神崩溃的军人家属。她每次都会因没有找到莲子的名字而松口气，却又不敢太开心，接着她就会胡思乱想，害怕莲子其实已经死了只是没有被确认。

一天，最新的讣告名单出来了。那天的太阳格外猛烈，梅莉换上轻便的连衣裙，撑了把阳伞，离开学校向目标地走去。
途中，报童们的声音吸引了她。她在一片喧嚷之中敏锐地捕捉到了某个熟悉的名字。烈日之下，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寒冷顷刻间流进她的胃脘，她浑身哆嗦了一下，连忙趔趔趄趄地跑上前去，而报纸上的图片更是让她有如神经炸裂。她胡乱塞给离自己最近的报童几个硬币，换来一张油墨还未干透的报纸，可她已经顾不上自己的手会被弄脏了。她就站在原地急切地看了起来——首先是照片上几个藏身在弹道内的士兵，在几个男人当中，长发、眉清目秀的莲子显得格外引人注目。紧接着她看向图片下方的文字。报纸上简单地说，这几位战士由于留下来照顾伤员而落在队伍后方，被埋伏的敌军袭击，已确认全部死亡。
按理说，这在战争中只是件稀疏平常的事，但由于莲子是罕见的女兵，并且是外籍女兵，报纸花了很多笔墨去描述她。于是梅莉知道，在军队里，莲子性格开朗乐观，很受士兵们的欢迎；她闲暇时间仍会埋头于物理的学习之中，因此与一位同样仍对战争结束之后重返大学抱有希望的战士关系很好；她不仅在战场上表现得相当英勇，还承担了一部分医疗兵和军需官的工作……梅莉发现自己读不下去了。泪水打湿劣质的纸张，油墨晕染开来，把冰冷的铅字凝成黑糊糊的一团。
她没有颤抖。她知道，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噩梦成为了现实。在那些梦魇的侵蚀下，她已经千千万万次地面对过莲子的死亡。潜意识中她认为这一天终会到来的。

莲子死后不久，梅莉回了一趟高中。
班主任看上去苍老憔悴了很多，双颊深深凹陷下去，唯有那温和的笑容一如往常。梅莉和他说了莲子的事情，他沉默许久，最后说：“她是被收养的孩子。你知道这事吗？”
梅莉摇摇头。莲子什么都不跟我说，她麻木地想。
“那孩子几乎就是被自己的养父母赶来这里的。战争爆发那年我试图联系过那对夫妻，希望他们至少把她接回日本，可是没有收到任何答复。”
所以莲子才说她在那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吗？梅莉回忆起这句话，心好像被什么给揪扯了一下。
谈话的最后，班主任告诉她，现在学校里只有三年级的学生了，等他们毕业之后，学校就会停办。
“那您之后要做什么工作？”梅莉有些担忧地问。
他只是苦笑，一言不发。

再过了一段时间，梅莉意外地在街上遇到了昔日的高中同学。两人于是到附近的酒吧坐下。梅莉要了杯朗姆酒，没有加任何东西，她知道前线的士兵常常喝这种以甘蔗糖蜜为主料的蒸馏酒，或者毋宁说他们只喝得到这种酒。
两人谈了谈战争、物资和高中生活，不出意外地很快谈到莲子。同学说：“她值得钦佩。”
梅莉点点头，端起杯子喝了口酒。甜润的液体流经喉咙，灼烫的热度扩散到胃部。莲子在寒冷的夜晚，她心想，一定视能够喝到这种酒为幸福吧？
“赫恩，”同学忽然说，“我觉得宇佐见真的很喜欢你。”
“是吗？”梅莉觉得有些奇怪。无论怎么想，会给人以这般强烈印象的，都应该是总盯着莲子的侧脸出神的自己才对。
“嗯。你那时不是一直是认真型的好学生吗？上课基本上不睡觉溜号那种。但是宇佐见她——总是在看着你。”
就好像看着近在咫尺的星星一样——同学补充道。
梅莉愣住了。刚才喝下肚的朗姆酒似乎发生了质变，此刻毫不留情地烧灼着她的胃。她感到有些呼吸困难，匆匆向同学道别，在对方惊异的视线中逃也似的离开了酒吧。
外边已是黄昏，厚重的云层沤在血一般的暮色里，细微星辰已隐约可见。梅莉快步地向前走着，仿佛这样一来，她的眼泪就不会被任何人看见。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也会看着我吗？

几个月后，战争停火。
由于此前停火已有种种征兆，所以当梅莉从广播里听到消息的时候，并没有料想之中那般激动。她只是觉得，漫长的战争岁月，终于结束了。
在那个纸比钱贵的混乱年代，人们的生活实际上并未改善多少，但确实能感觉到阴霾开始渐渐被天光驱散了。天真无邪的孩童拆卸坦克的履带，装在自行车后方；男孩们热衷于用残破的步枪玩士兵游戏。那段时间，梅莉申请了转专业，正在等待学校的批准。
一日，梅莉要出校时顺便去了趟门卫室，看看父母有没有给自己寄什么东西。出乎她的意料，门卫告诉她，有个来自军队的包裹是给她的。
军队？梅莉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会和莲子有关吗？
包裹很大，但是不重，梅莉捧着它到了学校附近没什么人造访的小山林。坐在草地上，梅莉用书包里的美工刀切开包裹，里面是一个盒子，从盒子旁边掉出来一封信。梅莉拿起来，信封上写着“宇佐见莲子”，那潦草的字迹确实来自梅莉所熟悉的那个女孩。
她深吸一口气，手突然间痉挛了一两下，她控制住情绪拆开信封。
“亲爱的梅莉……”
我履行承诺给你写信啦，莲子以欢快的口吻写道。
那封信是莲子刚参军没多久时写的，梅莉读信的过程中就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活力满满的莲子。磨破的鞋子和衣物、致命的毒气弹、明晃晃的刺刀、随时要提防炸膛的枪支……这些都被莲子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她在信中说的竟大都是开心的事，比如大家都很照顾她，比如长途跋涉的行军过程里士兵们有时会齐声唱歌，比如寒夜中一杯温暖的朗姆酒。
直到简洁的落款出现在视线中，梅莉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读完了这封长长的信。
她想起那个盒子，于是费了些劲儿把缠绕在上方的绳子解开，接着便打开了它。
一只手静静地躺在里面。
雪白、纤细，宛若断藕。
时至今日，梅莉仍然记得，那只手将自己的手握住的温暖感触。
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这截断手躺在血色的泥土里的场景。
莲子。总是笑着的莲子。活泼温柔的莲子。对她说“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莲子……
梅莉将盒子合上。

后来，梅莉又回了一趟高中，最后一届学生早就已经毕业，整个学校仿佛被蟊蟲蚀空的坚果。她独自一人把整个学校逛了一遍。生物园里野草疯长，早已没了莲子当年采摘的那种可食用的花。最后，梅莉来到当年她们一起上课的教室。
空气里弥漫着尘埃，还裹挟着淡淡的霉味。蜂蜜般金黄的光线中，细微的颗粒好像无数小小的跳伞员。在数张中间画了粉笔线的桌子里，梅莉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她与莲子的座位。也许后来坐这张桌子的那对同桌惊奇于整个班只有一张桌子没有在中间画线，于是决定就让它维持原来的模样。不管怎么说，梅莉为此感到宽慰。
她坐下来，将手覆盖在桌面，轻抚一下。油污让她摸了一手的黏腻，皮肤上不禁起了层鸡皮疙瘩。清晰的木纹让梅莉想起莲子曾带她一起看过的断木的年轮。桌子右下角出现剥落，暴露出内里白花花的一片。总而言之，它与梅莉印象中的那张桌子大相径庭，却又真真切切地是当年她与莲子坐的那张木桌。
她垂下头，将指甲试探性地插入抽屉的夹层。然后她的指尖便感受到了某种粗糙的质感——这令她心下一喜。她把那抽出来——那是她几年前藏起来的莲子的草稿纸，角落画着星星和月亮。
莲子画它们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呢……这么疑惑着，梅莉无意间把草稿纸翻到了背面。那一瞬，她屏住了呼吸。
因为纸上是本应不存在的莲子的字：小傻瓜梅莉，我早就发现你把这张纸藏起来啦。
梅莉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紧接着，她发现角落还有一行字，像是对应另一面的涂鸦似的——对我来说，你就是星与月啊。
梅莉攥着那张草稿纸站起来，走到窗边。今天的天空是温柔的湛蓝，仿佛勾兑了天底下所有的蓝色。那没有一丝云翳的广袤高远足以让人用苍穹来形容。或许是天空过于清澈的缘故，梅莉的视线开始模糊不清。她将手中那张纸对折。
纸飞机很快便被她折好，梅莉回忆起莲子当年折的飞机。它歪歪扭扭，惨不忍睹，简直像是硕大的饭团。这个念头倒是让她微笑起来，心头轻松了不少。
“你看，莲子。我也履行了承诺哦。”
向着眼前的蓝天，梅莉轻轻地把纸飞机丢掷出去。